厉无归是骑马去早朝的,出门的时候,太阳才只露出来半个头,晨风吹拂,将他一头微卷的长发吹得到处乱飞,毫无仪容可言。

    不过这也怨不得他。

    原本,按照南周从老祖宗那辈传下来的风俗,所有男子在过了二十岁后,都该将全部头发束起,带发冠,无奈厉无归的情况和别人很有些不同——他耳后有刺字。

    小小的,无比清晰的一个“囚”字,五年前被刺上去的,时间久了,颜色已变得有些青了。

    也是因这“囚”字,厉无归无论是上朝还是在家,都只会将头顶那小半头发挑出来,用长布条略略打一个死结,以保证自己正面还能看得过去,其他的,便全不管了。

    况且,虽说这种打扮很失礼,但皇帝其实挺愿意看见他这样,毕竟对于皇帝而言,比看见臣子在殿前失仪更闹心的,是看见臣子耳后那块见鬼的刺青。

    勒令要厉无归终生不得回京的是皇帝,封厉无归做永亭侯的也是皇帝。短短五年,无论其中如何曲折,此事一出,确是有损皇家威严。

    只可惜就算皇帝看得惯,也不代表其他所有人都看得惯。

    行到宫门口,厉无归翻身下马,迎面正落下载着工部尚书的轿子。

    其实在厉无归回京后不久,皇帝便与他通过气,教他理清了朝中如今的局势。

    所谓局势,其实说起来也简单。户部,工部,刑部都归珩王管,礼部归皇帝管,吏部在观望,但多少还是偏心着皇帝一些,剩下一个兵部和一些手握实权的散官、王侯之类,则全是些墙头草,遇事只看哪边给的好处多。

    皇帝还说,珩王原本是想在五年前将厉家赶尽杀绝,顺势接下兵权的,幸好兵部尚书和珩王在私底下还有点恩怨。兵部尚书不愿见珩王私吞兵权,便悄悄使了点损招,将兵权都推到厉老将军带过的几个旧部手中,由着他们将兵权分了。

    不过,话又说回来,此时此刻,站在厉无归面前的这位工部尚书,沈诃沈大人的名字,似乎有些耳熟呢。

    哦,对了,能不耳熟么,沈诃沈大人,这不就是那位成天嚷着要修运河造良田,隔三差五就张嘴问朝廷要钱的大人么。

    旁的不说,就说一年前边关告急,情急之下,朝廷无人可派,这才想起厉无归没死,火急火燎让他掌了帅印,命他死守邑城,明言只要他得胜归来,便可赎罪。

    当时,厉无归带着十几万大军等朝廷给他们拨米面粮饷,等了小半个月,最后却只等来一堆生霉生虫的陈米,而且还是掺了一半米糠的。

    厉无归还记着,当那些米糠被运到边关时,士兵们不乐意,吵着闹着要粮草官给说法,粮草官被逼得没辙,只得悄悄扯住厉无归的衣袖,低声对他说:“历小将,你快想个办法让他们别闹了,不是我们不想给,而是上面真的没钱没粮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,就在上个月,工部那边忽然提出要修运河,做水利,几十号人乌泱泱的跪着逼陛下答应,说这是弊在当代,功在千秋的好事,结果陛下前脚刚说完准奏,户部后脚便给工部拨了银子和粮食,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。哼,他们这哪是要修运河呀,他们这摆明了就是拿修运河做借口,趁机敛财罢了。只是、只是理虽是这个理,但你我都知道这不能明说,明说了,就容易动摇军心。”

    那场仗打得很艰难,莫说士兵,城中百姓饿得狠了,连死人都吃。

    正当厉无归暗自咬牙,想要把脑子里那些令人作呕的恶心画面清理干净时,沈诃已经下了轿,笑眯眯地朝他走过来。

    沈河此人生得又矮又胖,有一个寿星老儿似的高额头,面容白净,走起路来一摇一晃,再搭配上他那双总是笑得看不见瞳仁的弯弯眼,乍看过去,真比弥勒佛还慈祥一些。